打到一半时,张小鲤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,倒不是来自挨板子的地方,而是腹部,邱直之前划了她腹部一刀,还没好的时候她就在抱桃阁上下腾飞,使得伤口开裂,鲜血横流,状况更糟。
之后好不容易修养了这么些天,张小鲤身强体壮,好不容易修养得行动自如,甚至暴打池东清时伤口也没裂开,她自己都快忘记这件事了,除了换衣服时会看到那绷带。
张小鲤以为,打板子打的地方和腹部相距那么远,不至于会有问题,只要她将全身力气积攒在臀部,手肘也抵在板凳上,尽量让腹部避开所有的力,让身子不要四下晃荡。可板子数太多,饶是她也不可能一直维持那别扭的姿势,稍一松懈,那板子传来的力就从臀腿处扩散到全身,腹部抵着长板凳一下又一下,更是无法避免地重新裂开。
真正疼的时候,是连喊的力气也没有的,张小鲤唇上毫无血色,浑身发抖,莫天觉实在不忍再看,深吸一口气,抬眼往一边看去,却正好看见林存善。
林存善站在一旁,手揣在袖子里,整个人因为寒冷而微微瑟缩着,脸上没什么表情,视线一晃也不晃地凝视着张小鲤。
平日里林存善总是嬉笑着,表情鲜活,给那张苍白清冷的脸增加一点鲜活气息,而当他这样毫无表情时,竟显得有几分陌生可怖,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一缕幽魂。
莫天觉一怔,林存善像是感觉到莫天觉的视线,垂眸与他对视了一眼,随即竟然笑了笑,而后收回视线,继续盯着被打的张小鲤。
莫天觉莫名心头涌起一股寒意,他闭上眼睛,耳边只有张小鲤挨板子的声音,还有张小鲤气若游丝的呼吸声。
每一秒都是折磨煎熬,终于,五十杖打完,二皇子见张小鲤这样,疑惑道:“张中使怎得……罢了,郭新荣。”
郭新荣立刻会意,拿出一堆药放在桌上,二皇子道:“这是宫中御药,张中使好生搽药,这些日子也在家里好生休养一番。”
张小鲤用尽力气说了一声“谢二殿下”,二皇子同莫天觉说了句“不必送,照看下属吧”后便带着郭新荣离开,张小鲤努力睁着眼,二皇子和郭新荣依次从张小鲤身边经过,也不知是幻觉还是什么,张小鲤看见郭新荣腰间系着一个玉牌,那玉牌上奇怪地有许多细密的圆形孔洞,张小鲤本就双眼发花,这一瞧,更使得她直犯恶心。
二皇子离开后,莫天觉立刻喊人来搀扶张小鲤,大夫也早就在外等候。
行刑前,林存善便让林承志驱车前往小院,去把张小鲤的两个侍女流朱和浅墨带了过来。
靠近了张小鲤,莫天觉突然闻到一股血腥味,莫天觉一怔,那五十杖打得实在不重,就算皮开肉绽,按理说也不会有这般浓烈的血腥味。
“小鲤腹部的伤口应该是裂开了。”林存善掠过他身边,上前搀扶起张小鲤。
莫天觉一惊,等人扶起张小鲤,果然见那长凳上竟已布满血迹,张小鲤更是不知道因为疼痛还是失血太多彻底昏死了过去,莫天觉倒抽一口凉气,道:“她的伤并未好……”
大夫和浅墨流朱匆忙入内,见张小鲤这样子也是吓了一跳,浅墨顿时红了眼,道:“怎么会打成这样……”
流朱倒是能扛事儿,立刻询问道:“我们能做什么?”
林存善从衣袖中拿出两包粉末,说:“这是单姑娘走之前特意留给我的止血粉末,大夫你替她先将腹部伤口处理好。先止血,这是最重要的,流朱浅墨,你们在旁帮忙搀着小鲤,她现在躺也不行,趴也不得。”
那两包粉末是用黄纸包着的,已被林存善捏得彻底变了形,莫天觉意识到方才林存善把手揣在袖子里,并非是因为冷。
那大夫是惊鹊门一贯用的大夫,医术也颇为高超,点了点头,吩咐流朱搀着张小鲤,一面要为张小鲤解开衣物。
林存善和莫天觉两人匆匆走出敬法房,关上门,两人相视无言,半晌,莫天觉按了按眉心,才发现指尖竟有些抖。
林存善说:“小鲤,必赶不上思竹下葬了。”
莫天觉深吸一口气,只觉得眼睛发胀,说:“我本想同二皇子说……”
“二皇子已给足面子,三番四次叮嘱不许打得太重,又说不会管惊鹊门内部行事。”林存善淡淡道,“就算雅正你当时开口,二皇子不悦之下,也未必答应。小鲤阻止你开口,也是为她自己之后的行事考虑。”
“可她其实已不必留在惊鹊门。”莫天觉说出这句话,只觉得心头一震。
此事,只有他们知晓,知道得清清楚楚,毕竟就连蕊娘……也不晓得张小鲤留在惊鹊门究竟是为了什么。
莫天觉转头,看着林存善:“她不必留在这里,受这些苦。”
林存善也侧过头,与莫天觉对视:“是。但我们要如何说明?”
莫天觉一时无言。
林存善道:“若雅正能想到说法,就不会让小鲤平白受这板子……于她而言,真相比五十大板要难以承受的多。”
“谎言终有被戳破的一日。”莫天觉突然生出几分悔意,“若最后没能骗过她,让她接受那个我们所编织的真相……”
林存善眯起眼睛,望着远处九曲桥下已融冰的水说:“我倒是觉得,只是有许多谎言,藏得太好,被骗的人以为那是真相,才会说什么纸包不住火。其实,这世上,永远有密不透风的墙,包得住火的纸。”
莫天觉凝视着林存善,越发觉得他有许多自己尚未触及的面貌,他说:“你这么有信心?”
林存善却突然笑了,语调无奈地说:“雅正,这五十板子我们都让小鲤生受了而没有阻止,难道,咱们还有退路?既然没有退路,那与其说些丧气话,倒不如鼓舞鼓舞自己——哪怕,是骗自己呢。”
莫天觉一噎,有些无奈地看着林存善,一边道:“今日应该也无大事,一会儿我同你们一道回小院——”
“——大人!”
话音未落,采文急匆匆地冲了过来,满脸是汗:“不好了。”
莫天觉忍耐地道:“又怎么了?”
采文道:“之前就出事了,我怕二皇子晓得闹大,所以压着没让报——池东清和卓辉打起来了!”
莫天觉简直绝倒,池东清平日儒雅板正,居然还会和人打架!
莫天觉道:“人呢?”
采文道:“还被关在东院里,大家把他们分开了,两个人现在都鼻青脸肿的……”
莫天觉青筋直跳,看了一眼林存善,林存善微微一笑,道:“莫大人,辛苦了。”
莫天觉闭眼,深呼吸,随即摆摆手,带着采文奔赴东院。
东院里一片肃穆,简直可笑地一分为二,一半人围着被打得还在流鼻血的卓辉,一半人围着眼圈青了一点的池东清。
莫天觉深吸一口气,卓辉看见莫天觉,立刻扑过来哀切地说自己莫名被池东清大多么委屈,二皇子早上才下过令芸芸。
莫天觉只好让池东清说话,池东清沉默半晌,最后张嘴却是:“再让我听到你说她是悍妇——听到一次,给你一拳。”
莫天觉登时无言。
池东清说这话时的语气、神态,简直就是在模仿张小鲤。
他和张小鲤倒还真不愧……不愧是姐弟!
莫天觉头痛不已,也不可能偏袒,毕竟二皇子前脚才走,他只好大手一挥,让他们两个一人各领十五大板,罚俸一个月。
等莫天觉再赶回敬法房,敬法房里已空了,只剩下大夫在收拾,他说张小鲤的血勉强止住了,林大人借了几个侍卫,将张小鲤小心抬回小院养伤。
莫天觉盯着地上的血迹,还有那一卷一卷被染红的纱布。
半晌,他闭了闭眼,转身离开。